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殖民地政府干预华校教科书始末(二之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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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维介     2017-10-1
怡和世纪 2017年6月–2017年9月号 总第32期

文化是犀利的软势力,常被用于政治影响力的扩充;教科书则是有效的政治软工具,占据了教科书高地,等于拥有了政治的战略制高点。英国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主导的华校教科书改革,是一次教育上的无硝烟战争,当年几乎同时出炉的两份教育报告书,互为表里,改革课本是战术,它的战略目标,指向教育语文源流的统一。

联营出版社的组成与拆伙

联营出版公司一起步便遭遇舆论阻力,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出现了转折——联营拆伙了,具体原因与退伙时间不详。中华、商务、上海与南洋书局退出合作计划,联营纳入了世界书局系统,按照原定计划继续编写与印行教科书。根据世界书局董事经理周星衢于1958年对媒体的讲话判断,联营拆伙应该不是集体退出的方式,而是“先后有人脱离”。至于联营于何时拆伙,目前有若干论文和专书都认为是1956年,这意味着1954年面市的联营版教科书,是五大书局合作的产物。而实况并非如此,估计联营在1952年10月12日在《南洋商报》发表声明,同意出版界有编印教科书的自由,并表示将致函政府,表达它放弃享有戳盖“官方批准“印鉴的的意愿时,股东陆续离去的事情已经酝酿或发生。

2016年初,我走访资深书业经营者杨善才先生。他忆述,1954年他到世界书局上班时,联营出版有限公司是世界书局的所属单位,与其他四间书局没有关系。他当年参与了这套联营版教科书的发行工作,由于获得官方认可,且所有领取政府津贴的华校都采用它,因此这套课本十分畅销,除了新马两地,还远销到北婆罗洲、砂朥越、印尼等地。为了及时出货到外埠,书店员工得漏夜赶工,在位于丝丝街157号世界书局的帐房马不停蹄地工作,而帐房有三四层楼高,打包装箱的课本十分沉重,在缺乏机械的助力下,员工得利用大绳索把箱子吊到楼下。

联营五股东合作昙花一现就分道扬镳的原因,目前已知的资料有限。

除了华社舆论反对垄断课本的客观因素,也涉及合伙人之间的经营观点差异。1958年1月及2月,《南洋商报》两度发表世界书局董事长周星衢对联营散伙的看法,他都以“中国商人过去都是个别经营,对合作事业不惯也不感兴趣”回应。《南洋商报》在1956年11月14日社论《华校教科书问题》中则说:“此间各大书局,为配合方吴的建议,曾化零为整,组织‘联营出版社’,从事教科书的编篡。嗣因各书局的意见不大一致,于是化整为零,各大书局又单独出版教科书。”

联营出版有限公司成立时,业务骨干有吴毓腾、庄泽宣、陈昌豪三人,他们都是当时教育界为人所知的人物。吴毓腾曾任新加坡华侨中学校长及华校视学官;庄泽宣博士是槟城韩江中学首任校长;陈昌豪为本土活跃的课本编写者与《世界少年》编辑。

马来亚华文教育斗士林连玉在《风雨十八年》中忆述,联营出版社的筹组与吴毓腾有关:“据吴毓腾先生说,这两个委员会(即‘华校教科书中央委员会’与‘教科书咨询委员会’)是由他建议而组织的”;“先是教育部华校视学官吴毓腾先生年届退休,为着以后生活的出路,发动组织一个出版机构,叫联营出版社,与政府签订合同,负责编辑及出版马来亚华校教科书的工作。”

联营能成功与政府签订协议编印教科书,并得到教育部加持,由当局寄发公函给接受政府津贴的华校,明示必须采用联营版课本,否则津贴将被取消的做法,相信与吴毓腾的视学官背景多少有些关系。林连玉在回忆录中也说明了联营公司散伙一事:“吴毓腾先生所组织的联营出版社据说最初原是邀请商务印书馆、中华书局、世界书局、南洋书局、上海书局五大书局合作的。不知内幕情形如何,后来仅剩下世界书局一家。” 阅读更多 »

殖民地政府干预华校教科书始末(二之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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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维介    2017-9-26
怡和世纪 2017年6月–2017年9月号 总第32期

英国人的态度,从最初任由它自生自灭,到后来以津贴为饵,尝试让华校言听计从;从放任华校自由选用中国编印的课本,到审查和禁用教科书,华校的经营终究没能摆脱政治干预的魔咒。

百年时光,在历史长河中只是极其短暂的一截。电光火石之间,时间匆匆流失,沉淀的章节、淹没的前尘往事,不会有太多人理睬。新加坡华文教育的寿命,不过百年光景,但三分之二的时光处于英国殖民地统治阶段,因出身不好,血统欠纯正,一开始就被摒弃于主流之外。1959年它取得自治邦的地位,虽说是内政与国防之外,其他事务都有自治权,但教育政策的操作仍无法完全摆脱英国人的掌心。1963年9月新加坡加入马来西亚成为它的一州,得听命于吉隆坡新中央。再过一冬两季(1965年),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独立,才正式当家作主。自此,岛内华校体系逐渐萎缩,20年后楼塌墙摧,华校百年落得残垣断壁的结局。

巴恩报告书(左), 金文泰总督(右)

殖民地、自治邦、新马合并以及独立建国这四个政治阶段中,华校的发展面对不同程度的阻力。英国人的态度,从最初任由它自生自灭,到后来以津贴为饵,尝试让华校言听计从;从放任华校自由选用中国编印的课本,到审查和禁用教科书,华校的经营终究没能摆脱政治干预的魔咒。成为自治邦之前几年,英殖民地政府首次以具体行动,启动统一编印课本计划,尝试摆正它的方位,来达到通过教科书贯彻意识形态的目标。

二战前华校教科书所处的生态环境

英国人殖民新加坡,最初的管治侧重于商业利益,因此对教育的管理尺寸宽松。虽然它着重英文教育的发展,但没有强力压缩其他语言教育的生存空间。除了把英文以外的学校定位为“方言学校”、不提供津贴之外,它没有建栏设闸,浇熄民间办学的火苗。英国殖民地政府任由华校粗生粗长,不伸援手,华社默然逆流而上、自力更生,到了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,华校的学生人数与学校数量明显增加,数目远超英校,致使殖民地政府萌生了立法管制方言学校的念头。二十年代初,学校注册法令出台了。凡是向教育局注册备案的华校,只要遵守相关条例,都能得到政府发放的教育津贴。虽然它所得的津贴与英校相去一大截,仍有不少华校为摆脱财务困境而选择注册,换取生存的机会。

学校注册法令推出之初,对华校课本的态度相对宽容,中国教科书在新马华校的中流砥柱地位没有动摇。统治中国的国民党政权依然左右着南洋华校的教育内容,从华校编制运作到教科书的编印供应,彼此血脉相连,南洋华校复制了中国教育,在赤道蔓延着礼义廉耻的教化。这个年代,国民政府的教育单位能随己所欲,派员前来考察本地的政教生态,与在地教育界人士切磋,同意为了照顾华校生的出路、协助他们适应离校后融入当地谋生环境而调整若干教材,以切合现实的需要。此刻,一些南洋事物走进了华校的语文、科学与数学课本,但比率不高。原有的与中国意识形态相关的材料,依然原封不动,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,就这样在华校课本里飘扬了整整半个世纪。 阅读更多 »

闲说禁书60年(二之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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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维介 2014-10-28
怡和世纪 2014年10月-2015年1月号 总第2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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缘起——同性恋读本惹出禁书风波

2014年7月,平静的新加坡读书界骤起波澜。事缘于有家长投诉,指国家图书馆开放借阅的三本英文儿童读物涉及同性恋问题,有悖于当下社会的价值认同。当局立马查禁,并表示将销毁这些禁书。不料这个决定,引起各方反弹,让国家图书馆管理层陷入舆论争议之中。这是独立近半世纪来岛国罕见的社会现象—禁书,这久违的语汇,一时间潮水般冲击着人们的情绪。

一星火花,燃成了烈焰。国家图书馆的解释,不被对问题持不同看法者所接受,有四百多名家长带着孩子在国家图书馆建筑旁的空地聚合,集体与孩子一块阅读图书,包括那几本刚被下架的读本,以示抗议。之后,当局明示不毁禁书,决定把它移往成人部书架。又数日,再广告天下,这些书将安放在区域图书馆,显示当局努力调整步伐,以应对改变中的新加坡社会。

人类漫漫的历史长河中,查禁书籍是管制思想、打击不合道德规范文化产品的惯用手段。秦始皇“焚书坑儒“,可说是禁书行动的前行者;现代自由民主的美国,也有书报审查制度。但禁书不会是永远的标签,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禁书,今天的名著,或许正是昨日的禁品。屈指一算,《天方夜谭》、《十日谈》、《包法利夫人》、《尤利西斯》、《西线无战事》、《动物庄园》、《齐伐哥医生》、《古拉格群岛》、《我的奋斗》、《雾都孤儿》、《红与黑》等等你我耳熟能详的传世大作,都曾在不同的历史时空,列位禁书榜,让无数人欲窥无门。

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,世界政局分化为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两大阵营,双方角力,为各自宣扬的意识形态奋战。反映于文化上的,便是限制敌对阵营的书籍到自己的土地上流通。阅读禁书,成了一种精神冒险,种种阅读禁书的故事不断在人间大地复制,“雪夜闭门读禁书”,绽放成俗世的另类风景。

禁书,也在新加坡不同的政治发展阶段留下它的身影。二战后的新加坡,胜利的暖风夹带着反抗殖民统治的种子,在各个角落入土萌芽。反殖,成了当下社会的思潮主流;本土不同形态的政治酵母,催化了后来的一连串政治搏斗,从殖民地、自治邦、新马合并到独立的历程中,掌政者都曾亮出查红禁黄的利剑,以达成各自的目的。

1948年禁止课本灌输中国意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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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年的华文课本来自中国,灌输认同中国的意识。

二战结束两三年后,英国殖民地管治当局面对新马人民前所未有的政治诉求,反殖民统治的声浪与马来亚共产党的日益活跃,让英国人铁了心,于1948年颁布“紧急法令”对付马共与左翼政团,严格限制社团、出版与结社活动,以控制思想传播。新法令规定,所有刊物必须申请出版准证才能印行。这个条款,有效削弱了刊物的出版活力。次年(1949年),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,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,英殖民地政府随即大量限制中国的书刊读物进口到新加坡来,审查尺度比过去更为严格。

此前的二、三十年,新马华校的课本全来自中国,某些课文所灌输的意识与殖民地宗主国的利益相悖,于是它明令规定,凡是中国进口的教科书,若课文具有任何中国政治意识或排外思想,一律查禁。它强制出版商删除所有涉及效忠中国的篇章,否则有关教科书便不得在学校中使用。这种针对教科书的举措,是1819年以来英国人在新马少有的大动作。

那几十年的华文课本,确实“理所当然”地灌输着认同中国的意识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学课本,便有“国旗飘飘,党旗飘飘,今天开学了,我上学校去”、“我是中国人,我爱中国,也爱南洋”的课文。殖民地当局祭出查禁警告,不仅加速新马教科书的本土化,也催化了华社认同马来亚的进程。 阅读更多 »